用有機的視覺效果創造出當代的回聲 《小木偶》 的舞台燈光設計—— 艾瑞克 ‧ 索耶爾

█ 王世偉
Q:從1997年,您開始與喬埃‧波默拉(Joël Pommerat)合作,專門為他的作品設計舞台與燈光。你們如何發展在舞台上書寫的手法、一起建構演出的空間和氛圍?
我們從一些零星的素材展開創作。製作前,波默拉會與我討論他想要探索的主題,無論是空間、場景或氛圍。之後,我開始構思舞台裝置,試著用寫意的方式呈現出不同的場景。對我來說,建構場景同時得考慮到空間與燈光,而光又有截然不同的性質:冷光或暖光、自然還是人造光線、室外或室內光源……。燈光是調整空間大小的基本元素。然後,我開始製作一些模型,用來測試舞台效果。透過即興演出,我們在實際的舞台空間中探索戲劇情境,慢慢地將這些材料塑造成角色、情節、氛圍……。舞台上,所有元素一應俱全:佈景、燈光、服裝和音效素材。這樣集體工作的方式使大家馬上可以實際演練、彼此互動、交換意見,一步步編寫出作品內容。無論是文字、場面調度、聲效、燈光、寂靜還是黑暗,這些元素不僅是路易霧靄劇團(Compagnie Louis Brouillard)的美學基礎,也是波默拉創作的素材。某方面而言,波默拉並沒有搬演他的劇作,而是建立一套可以讓他寫作的體系。
Q:您如何與波默拉建構《小木偶》的場景?
我們兩人先從科洛迪(註1)的童書著手。它本身的故事性已經非常豐富,我們根本不需要再去發展其他情節。首先,波默拉選擇他想改編的場景,我則依照這些元素去建構舞台道具。波默拉最初的構想是要營造出一種陳舊的市集氛圍,會讓人想起費里尼電影中的義大利民間風情。這條線索讓我開始尋找演出燈光的質感。我想像劇中的光線比較像燭火,充滿生命力且給人一種溫和的感受。
劇中,某些場景帶領觀眾進入一種迷離奇幻的氛圍,讓人產生一窺究竟的衝動,無論是戶外場景(荒野或海洋)、超自然場景(帶有寫實風格又充滿幻想意味的仙女家)、具體場景(歌廳、卡車、學校、監獄)。所有的設計都塑造了每一個場景獨特的性質、氛圍和音樂感。
Q:您如何處理劇中的奇幻橋段,例如:小木偶的鼻子變長,或是它變形的過程?
我們一開始就知道無法製造出令人驚奇的效果。於是我們運用了像是變魔術的手法,來凸顯這些場景的荒謬性、幽默感。在小木偶鼻子變長的那一幕中,刺耳的音效一方面轉移了觀眾的注意力,另一方面添增了一種滑稽感。這些效果令人想起電視的遊戲節目,小木偶彷彿是被娛樂性麻醉的電視觀眾,不願意去認清現實。劇中其實充滿許多現世的隱喻。小木偶就像移民一樣離開安逸的環境,去尋找一個充滿可能性的世界。即便我們並不想用當代的角度去改編童話,但在編排過程期間,這個故事不斷地提醒大家眼前的問題,充滿了當代的回聲。
Q:在排練《小木偶》的過程中,劇組如何設想小朋友的反應?
有時候,劇院會邀請小學生參觀排練的過程。在呈現一些片段之後,我們會與孩子們交換意見。他們的反應可能會修正創作的發展方向,也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例如,有一次我們在一群小朋友面前即興演出劇中的學校場景:皮諾丘和壞學生試圖挑釁由敘事者扮演的老師。小朋友的反應非常激烈,因為這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最後,舞台上的三人僵持不下,舞台下則叫囂成一片。演員們不知道該繼續演下去,還是就此暫停。突然,音樂設計放了《Last night a DJ saved my life》(註2)這首歌要緩和氣氛,而我則用燈光營造出一種迪斯可舞廳的氛圍。場上的演員開始跳舞,現場小朋友的情緒更是亢奮,彷彿像是參加舞會一般。這樣的驟變不僅化解了場上的尷尬,也達到劇情的高潮。於是,波默拉把這段場景保留在劇中。一切就像是壓力鍋,緊繃的劇情攀升到最高點,但仍需要留給觀眾釋放的空間。做一齣給小朋友看的戲並不簡單,不僅要排除說教的口吻、使故事變得淺顯易懂,也要讓他們一直專注場上的變化。某些時候,必須要讓他們釋放自己的情緒,有機會可以發表意見、做出反應。這也是為何《小木偶》的敘事者常常向觀眾提問。他試圖建立與台下溝通的管道,這才是民眾劇場的本質。
Q:空的空間、昏暗的燈光彷彿是波默拉的舞台美學特色。為何您會選擇在黑盒子中鋪展故事?朦朧的舞台意象是否為了加強觀眾的想像力?
我們在作品中尋找一種充滿生命力、溫度的真實性。儘管我們使用模擬的手法,但我們希望讓觀眾感覺舞台上的一切都是真的。這一定得要從感官上著手,將觀眾導引到夢境與現實之間的邊界。這也是為何波默拉的作品就像夢一般支離破碎。舞台上的情境如此真實,卻完全沒有邏輯可循。在視覺上也要呈現出相同的效果,要讓一個清晰的畫面突然地變得模糊。我們試著將一種舞台幻覺具體化,使觀眾能夠超越視覺意象,感受到更強烈的效果。劇中,許多場景都有這種奇幻的效果。例如,當小木偶掉進海裡,一整片藍色的雷射光投射過來,模糊了舞台的邊界,觀眾彷彿看見角色深陷於一片汪洋之中。突然,鯨魚的聲音傳了過來。即使觀眾看不到鯨魚的實體,卻感覺到牠逐漸地逼近。
Q:可以說,波默拉的作品用燈光營造空間感,用聲音譜出氛圍嗎?
沒錯。也可以說,導演和演員將虛擬的時空化為舞台的現實,就像是要求精準的舞台技術人員。《小木偶》中的四名演員表現極為亮眼,他們得搬演無數場景和角色。即便觀眾看見他們在舞台上變換身分,也不會認為他們是同一個角色。舞台上的表演充滿樂趣,觀眾有時候完全沉浸在幻覺之中,有時候又完全抽離、親眼目睹幻象被製造的過程。我刻意使用透明帷幕模糊舞台上的某些意象。例如,鯨魚肚子裡父子分離的場景,就像是潛水時眼前海裡朦朧的畫面。我試圖勾勒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氛圍,讓觀眾脫離日常的感受。藉由細微的感官變化,他們逐漸可以接受奇妙的事物,進而融入劇情之中。
Q:為何波默拉的創作強調奇幻的舞台意象?
奇幻的舞台意象可以讓我們鋪展極為沉重的故事。因為美妙的藝術形式可以吸引觀者,讓他們更深入認識故事背後的人性價值。波默拉的劇場作品一向如此,運用鮮明的美學形式去說故事,而不會讓人深陷其中的悲苦之中。而且《小木偶》是做給小朋友看的戲。現在的小孩每天都被影像包圍,早已習慣了視覺效果。我們試著呈現出只有劇場才能產生的意象。劇場要怎麼突破自己的局限,運用手工藝的技術,創造出更豐富的視覺意象?要如何藉由集體工作的精準,讓劇場這座大型機械裝置產生最撼動人心的效果?在某些演出中,有時候要找到一些方式使觀眾產生驚奇感。《小木偶》的一些場景就是如此:小酒館、鯨魚肚子裡等。我試著形塑一種不同於現實的奇幻世界。即便它們在文字上只是一種隱喻,但在呈現它們時要產生一種撼動人心的力量,要讓觀眾有一股大笑、流淚的衝動,要使他們不知所措、深受感動。這就是波默拉劇場的特色,讓人無法用理性判斷、擾亂他的感官、產生出一種顫動。
Q:您的燈光設計如同音樂的流動,具有一種呼吸感。您如何看待燈光與演出之間的關連?
其實是演員讓整體空間產生變化、賦予燈光一種呼吸感。因為他們不斷地在舞台上變換自己的位置、姿態、運動等。無線麥克風讓他們可以發展一種單純、寫實的表演,同時也製造出聲音的空間感和多重的效果。聲音和燈光都要形塑人物所處的空間:寬闊的荒野、封閉的房間、教堂裡……。創作中,燈光與聲音的發展同步並進,同時也與舞台建構密不可分。但燈光和聲音用另一種方式在雕塑空間。波默拉非常重視這兩種元素,並且給予相當多時間讓我們可以做出不同的實驗。身為燈光設計,就像是編寫一篇樂譜,必須強調時間、空間緩慢的變化。在創作過程中,我無時無刻不想到燈光,並試著將其融入舞台上時空的轉移,讓它變得有機化。
註1. 卡洛‧科洛迪(Carlon Collodi)為十九世紀義大利作者,以兒童文學聞名於世。1881年開始,他在《兒童雜誌》(Giornale per I bambini)上連載小木偶皮諾丘的故事,廣受歡迎。最後36篇故事集結成《小木偶奇遇記》(Le avventure di Pinocchio. Storia di un burattino),於1883年出版。
註2. 1982年由海地歌手蕾珍妮‧瑪葛洛(Réjane Magloire)和Rose Marie Ramsey一起合唱的迪斯可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