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偶》探討的是「誠實」，深度社會化的成人內在最脆弱的人性之柱。小木偶皮諾丘一直講謊話，終於有一天他對父親承認錯了，承認自己愛玩的同時卻變成了小男孩——認識自我、勇敢地說自己做錯了事，是變成男孩的一個關鍵。然而，導演波默拉所呈現的《小木偶》是孤獨、弔詭的，提醒我們唯有誠實面對自己、勇敢認錯才能「長大成人」；無奈的是，長大成人的剎那間，我們卻又開始遺忘，甚至喪失勇氣去「誠實」。

波默拉的童話改編始於2004年，他將《小紅帽》Le Petit Chaperon rouge改編為充滿寓意的生動演出。這齣製作開啟了路易霧靄劇團（Compagnie de Louis Brouillard）的知名度，十年來已累積近千場演出。2008年創作的《小木偶》，不僅連演八年，還在2016年獲得法國莫里哀年度兒童劇獎。第三部童話《仙度拉》Cendrillon則藉由深刻的人物描繪、豐富的視覺意象，凸顯孩童面對死亡的困惑。這部作品自2011年首演後即備受好評，在兩年後入選為法國高中會考戲劇類的參考劇目。

童話建立了人與人之間的連結

波默拉從小就愛聽故事。對他來說，故事讓人體會到一種屬於當下、在一起的樂趣。他強調：「童話，就是一段時間，敘事的時間，是一種『在一起』的狀態。或是說，其中的樂趣在於，某一段時間中，大家用想像力將彼此連結在一塊兒。不會感到無聊，也根本不需努力。最後，故事內容幾乎一點都不重要。它只是個藉口，一種為了達到這種『在一起』的方法。而且，要是故事具有一點意義，那就更好了。但產生樂趣的先決條件一定是跟其他人的關連。」無論是說故事的人、或是聽眾，他們都共同經歷一場激發想像的過程、分享一種彼此交流的情感。波默拉改編童話的初衷正是來自這種「互相溝通」的衝動。例如《小紅帽》，即是他想藉此與女兒重新建立起一種親密感，讓她更了解自身的劇場工作。

然而，波默拉並非想要搬演一齣只提供給兒童觀賞的演出。儘管這三部改編作品都聚焦在小朋友身上，但他的筆觸從不模仿孩子天真無邪的語調。他在改寫童話時，一直找尋著成人與孩子之間的共通性，如他所言：「當我對孩子說話，我不會變成另一個人。我不會模仿、複製他們的語言。我從自己身上找尋與他們的連結。一旦這種連結存在，我就安心了，我覺得更加自在，我甚至可以讓自己通往未知的領域，探索這種連結的想像層面。」

此外，波默拉也不會美化童話內容，反而會深入探討其中的陰暗面。藉由《小紅帽》，他勾勒出欲望引發的暴力危機。在《小木偶》中，他描繪了一個魯莽衝動的孩子如何被別人利用、奴役，讓人想起追求個人自由的代價。重探《仙度拉》時，他則刻意強調原著中虛榮的空無和死亡的陰影。波默拉呈現出童話殘暴的一面，不是為了加強寓言警世的效果，而是要喚醒觀眾，讓人們發現糖衣之下的殘酷真實。

如此看來，波默拉的童話改編並不是單純的兒童劇，而是從家喻戶曉的經典之中找到人類共有的本質，挖掘每個人面對未知所產生的疑惑與徬徨。無論是對世界懷抱著好奇與恐懼的小紅帽，拋下自我中心、學會與別人共處的小木偶，從罪惡感出走的仙度拉，這些主人翁都觸及到人類共同的生活經驗，開啟觀眾對於生命更深刻的思考。

從現實的觀點省思童話的寓意

童話往往使用淺顯的文字、直陳的敘事，將曲折離奇的情節濃縮在精簡的篇幅之中。這種化繁為簡的表現手法正是波默拉戲劇創作的特色之一。他曾說道「當我改編童話時，我試圖重新找回它的簡單純粹，並延伸其深刻的意涵。」如何在不曲解童話的條件之下，使觀眾重溫耳熟能詳的故事，又能自行發現其中蘊含的新義？這就是波默拉改編童話最大的挑戰。在決定改編童話時，波默拉試著找尋故事內容與自己生命的關聯，例如：小紅帽去外婆家的旅途使他想起母親童年時去上學必經的漫長路程。這種用個人情感解讀童話的方式成為他改編的重要核心。

開始創作前，波默拉將敘事情節拆解開來，擷取必要元素作為材料。對他而言，改編是完全自由的嶄新創作。他可以刪節不必要的場景、更動情節時序、濃縮或拉長敘事時間。這種揮灑自如的改寫手法不僅保留了童話人物的基本線條，更凸顯出他們鮮明的性格：面對誘惑的小紅帽不再採取被動的姿態，反而更勇敢地表達她的想法；原本看似單純無辜的小木偶變得像是初生之犢般狂妄自大；仙度拉則一反楚楚可憐的形象，顯現她古靈精怪的個性。

塑造人物之時，波默拉突破了二元對立的模式，強調出角色的內在矛盾。在他的三部改編作品之中，好人會作出愚蠢的決定，壞人的惡行其來有自，仙女失去了神通廣大的法力，王子變得脆弱不堪。波默拉刻意模糊是非善惡的分野，消弭奇幻色彩，顛覆了一般人對於童話的刻板印象。在這種充滿曖昧性的詮釋手法之下，觀眾可以自然領會到人性的衝突與複雜，進而用現實的眼光重新省思童話的寓意。這就是為何他三部劇作會如此廣受好評的原因之一。

幽微燭光中探尋人生的價值與誠實的可貴

儘管波默拉三部童話改編沒有清楚的脈絡可循，但它們的主人翁都是從自己封閉世界中出走，經歷一段成長旅程的孩子：獨自離家的小紅帽如何面對外在的誘惑，目中無人的小木偶在一路上學到了誠實的可貴、從木偶變成人類，仙度拉找到了同伴，慢慢放下自己的執念，開創了全新的人生。這三個角色脫離了馴良溫順的形象，變得像是一群會獨立思考的年輕世代。他們對世界充滿好奇，擁有自己的想法，無法輕易地被改變。在經過一系列的洗禮之後，他們逐漸有所醒悟，慢慢地改變了看待世界的方式、找到自我與他者的平衡。

這些主角的成長也促成他們周遭角色的轉變。《小紅帽》中的狼決定一輩子都不要再接近老太婆和小女孩、小木偶的爸爸學會尊重兒子的決定，逃出安逸的環境、灰姑娘的父親結束了不愉快的婚姻，帶著女兒遠離玻璃屋；而王子走出了喪母的憂鬱，擁抱全新的人生。唯有不願意改變的人仍困頓愁城，如《仙度拉》中的繼母。

在絕大部分的創作過程中，波默拉與演員、設計團隊一同尋找戲劇情境、視覺意象、舞台氛圍與角色的存在感。他的作品是經過千錘百鍊後的成果，如他所言：「我不寫劇本，我書寫劇場表演。」在改編童話時，波默拉也採取相同的策略。他的創作不依賴事先寫好的文本，反而從空間、聲音、燈光去尋找確切的演出形式，例如《小木偶》的前置作業就在搜集19世紀義大利的民間音樂。多元的聲音運用不僅塑造出戲劇環境，也加強了敘事的節奏，成為發展舞台演出必要的元素之一。排練期間，多重元素的相互配合也豐富了舞台的效果，凸顯出畫面與語言之間的落差。《小紅帽》中，導演就用母親的腳步製造出舞台表演與聲音的不協調效果。這種落差不僅營造出一種奇幻甚至詭異的氛圍，也讓人想到童話書中插圖與文字並行的雙重敘事。

波默拉的導演作品多半將舞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昏暗的燈光為童話譜出了一種詭譎多變的氛圍，也提升了觀眾的專注力與想像力。舞台的意象彷彿在燭光照耀之下隱隱約約地浮現，帶領觀者一步步進入角色不可思議的旅程。這種幽暗的環境往往會讓人覺得害怕。然而，波默拉認為劇場的功用之一，正是讓觀者安全地體驗到恐懼與欲望之間的一線之隔。透過刻意營造的晦暗氛圍，他邀請大家進入一個曖昧不明、真假難辨的夢境。在這如夢似幻的場景裡，敘事者與觀眾直接對話，邀請他們一起探索內心中的疑惑與不安。這次《小木偶》到臺中的巡演，歌劇院特別封鎖了中劇院1/2的席次，保留給觀眾視線最佳的座位。這一切就是為了讓大家體會波默拉作品深入人心的親密感受。

為了要闡釋童話的寓意，波默拉從不採取說教的口吻，反而用充滿開放性的結尾，讓觀者自身體會生命的啟示。他的童話改編絕對不是一齣宣揚倫理道德的教育劇，而是在探討人生在世的真正價值，如他所言：「善
與惡永遠無法被清楚地劃分開來。人生有時候充滿了具有矛盾性的荒謬感，有一件事對我們來說是好的，但在另一種狀況下就突然變得完全不一樣。這就是《小木偶》的結尾：它背叛了對父親的承諾，但父親反而對它心存感激。」在笑容與恐懼、光明與黑暗、想像與現實、可見與不可見、虛構與真實之間，波默拉帶領觀眾走入現實中模糊的灰色地帶，讓他們自行思辯人性的曖昧與複雜。

《大劇報》004期/2017 JAN.FEB  撰文│呂惠萍、王世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