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臺中國家歌劇院駐館藝術家、《通靈少女》編劇◎林孟寰  

圖片提供／Victor Tonelli, Hans Lucas

在過去，童話作為口傳文學的形式，其實並沒有所謂「標準版本」，隨著地區文化差異，以及說演者的加油添醋，往往在故事細節和情節發展上有所不同。我們現在熟悉的格林童話版《小紅帽》成書於十九世紀初[1]，但在更早的《鵝媽媽故事集》[2]就有收錄這個故事，故事情節卻和我們印象中的大不相同：小紅帽同樣獨自走進森林，遇見不懷好心的野狼，向牠表明拜訪外婆的計畫。接著，野狼搶先小紅帽一步，吃掉外婆並偽裝成她，待小紅帽上門，將她誘引到床邊便一口吞下──故事到此軋然而止，並附上訓誡詩文：「（節錄）永遠不要信任陌生朋友，沒有人知道結局會如何。」這個版本驚駭且充滿說教意味，直到百年後的格林兄弟版本，才出現了我們所熟知，獵人出面援救的圓滿結局。

家長在向孩子敘說《小紅帽》時，多取其「小心陌生人」的教訓，故事因而廣泛流傳。許多童話研究者則認為，《小紅帽》是個告誡守貞的寓言：在家庭呵護下長大，純真無知的小紅帽，在走入黑森林後遇見野狼（隱喻誘拐女人的男子），面臨死亡般的恐懼後，為獵人（父家長角色）所營救。也因此晚近女性自主權升高，便誕生了新的「翻案」版本，如好萊塢改編電影《極速驚魂》[3]，「小紅帽」瓦妮莎最終自行制服謀殺外婆的犯人；而《血紅帽》[4]的女主角則積極追查小鎮「狼人」疑雲，最後親手制裁了兇手……。諸如此類的改編評價褒貶不一，但生硬的政治意味，似乎更加無法動搖原作在大眾心目中的地位。也因此，喬埃‧波默拉成功改編的《小紅帽》更顯珍貴。（下段起會提及劇情，請斟酌閱讀。）

喬埃‧波默拉的改編，基本上維持了格林童話版《小紅帽》的架構，卻在角色刻畫上加入了現代觀點：小紅帽不再是純真而無知的女孩，她忙碌而疏於陪伴的母親，不斷用扮演野獸的遊戲，告誡她外面世界的恐怖，讓女孩甚至感到有些麻痺且無聊。小紅帽獨自上路後，發現自己背後竟跟著形似母親的影子，開始的興奮逐漸被恐懼所取代。這份恐懼並非來自外在危險，而是萌發於內在對於「成年」的焦慮──而小紅帽迫切地想去拜訪外婆，亦是希望透過她的描述，瞭解母親如何長大成為女人的軌跡。然而旅程最終，小紅帽也意識到，唯有自己勇敢面對，才能從恐懼裡脫身。從野狼肚裡被救出的小紅帽，帶著成長過程中的傷痛記憶，順利長大成為女人……儘管仍是個圓滿結局，卻多了份貼近現實心靈，淡淡的苦澀滋味。

喬埃‧波默拉的《小紅帽》是個成功翻玩經典童話，轉譯成現代劇場語彙的作品範例，儘管對於習慣迪士尼繽紛童話色彩的觀眾來說，風格可能略嫌極簡冷冽。然而，誠如喬埃‧波默拉自述，他製作這齣戲，是為了連結他與自己的小女兒。他希望透過這個作品探索恐懼，「有些人覺得讓小朋友感到害怕，或許會讓他心靈上留下創傷。而我認為最糟糕的是不敢去面對恐懼。」並認為恐懼、危險與慾望都是成長路上必經的道路。他的觀點對於當今台灣的成人頗有啟發：我們渴望孩子「純真」，不斷延遲讓他們接觸現實的殘酷，卻又矛盾地冀望他們在進入社會的瞬間「懂事」，其實透露出的，是我們成人內心仍未解的，對於成長的恐懼與焦慮。

臺中國家歌劇院從2015年起，陸續引進路易霧靄劇團的「童話三部曲」，完整呈現喬埃‧波默拉的創作脈絡。今年歌劇院台灣國際藝術節《小紅帽》做為此系列「完結篇」，同時也是這系列最早的創作。我們不僅可以藉此凝視創作者的初心，同時也觀看自己內心那個，尚未完全長大的自己。

[1]《兒童與家庭童話集》（德文）。格林兄弟。1812年

[2]《附道德訓誡的古代故事》（法文），一般通稱《鵝媽媽故事集》。佩羅。1697年

[3] 電影《極速驚魂》Freeway。馬修‧布萊特。1996年

[4] 電影《血紅帽》Red Riding Hood。凱薩琳‧哈德薇克導演。2011年

參考資料：

《喬埃‧波默拉的童話三部曲 劇本書》。喬埃‧波默拉著。王世偉、賈翊君譯。臺中市：國家表演藝術中心臺中國家歌劇院。2017年

《百變小紅帽：一則童話中的性、道德及演變》。凱瑟琳‧奧蘭斯汀著。楊淑智譯。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

《魅力童話》。布魯諾‧貝特罕著。王翎譯。臺北市：漫遊者文化。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