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夢的交響:韋拉斯塔古的《與太陽對話》(VR)

孫松榮(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教授兼所長) 作

跨域影像藝術的當代表徵之一,便是創作者身份的多重性。對這類創作者而言,單一媒介從來不是唯一選項;題材、形式與技術的多樣化,使跨界試驗成為其創新的核心過程。然而,跨界試驗的意義不僅在於作品的外在形態,或用以界定創作者的屬性與定位,它更涉及整體作品在母題與系譜上的延續與推進。對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及其創作而言,這一描述再貼切不過。在他近三十年的藝術實踐中,作品難以被清晰地劃分或分類。雖然某些歸類在特定層面具有功能,但對全面理解其作品之間的相互關聯與意義網絡,卻未必有所助益。簡言之,韋拉斯塔古的創作方法與精神超越一般類型體系:他跨越電影、劇場與展覽的作品彼此緊密相連,難以隨意割裂。


 ©Harit Srikhao, Bangkok CityCity Gallery

早期實驗與電影母題的建立

這一觀點自有其依據。回溯他在藝術學院時期拍攝的那些介於錄像藝術與實驗電影之間的動態影像,端倪已現,也為後來的長片創作埋下伏筆。千禧年之交,他完成了《正午顯影》(Mysterious Object at Noon, 2000)。這部通常被歸屬為紀錄片的黑白作品,因採用了超現實主義式的「精緻屍體」(exquisite corpse)手法,而呈現出模糊而難以界定的特質:現實不再只是單純的再現,而是經由變形重新呈現。其泰文片名《惡魔手中的藍花》(Dokfa nai meuman)正映照了這一特質:純潔與邪惡在其中彼此對立,又相互纏繞。兩年後,他以《極樂森林》(Blissfully Yours, 2002)在坎城影展一鳴驚人。表面上以劇情片的姿態放浪形骸,日正當中的愛戀散發無與倫比的吸引力,而不可預期的事件將故事吞沒。《熱帶幻夢》(Tropical Malady, 2004)透過一分為二的敘事迴圈,將城市與叢林、夜晚與白天、感性與潛能編織成交錯滲透的逃逸線;身體在其中生成靈性與動物性,向奇異生物敞開。《戀愛症候群》(Syndromes and a Century, 2006)則映照導演對過世父親的追憶:影片以男女雙視角展開,分置鄉村與都市醫院,並藉由太陽與人工光源的對照,折射過往記憶。在《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 2010)中,光線在闖入叢林而化為猴靈的兒子視野裡,從炫目的刺眼轉為幽黯沉寂;唯有幽暗光影,才能顯現被壓抑與受創的歷史。《華麗之墓》(Cemetery of Splendour, 2015)描繪嗜睡症士兵,即便夢中仍被國王徵召征戰四方;治療用的彩色燈管,其光芒從原址為國王陵寢的醫院溢出,蔓延至牆上獨裁將軍雕像、街邊河岸,乃至流浪漢沉睡的公車站。《記憶》(Memoria, 2021)同樣涉及歷史考掘:女主角身為植物學家,令她耳洞大開的,並非可見或不可見之物,而是唯有失眠的自身能聽見的巨響。這聲巨響成為觸媒,將她與如天線般幻化的自身身體記憶相連,進而擴散至跨越國界與地球的集體記憶:暴力、地震、外星飛船……。

《與太陽對話》(VR)的誕生


©Hervé Véronèse

韋拉斯塔古的電影宛如時間機器:既能自由穿越過去、現在與未來,又能將歷來被劃分於不同影像範疇的美學形態,及橫亙於劇情與紀錄、實驗與錄像之間的風格語彙,重新轉化並融入電影、劇場、展覽與新媒體等多重藝術實踐之中。《與太陽對話》(VR)(A
Conversation with the Sun (VR)
, 2022)便是鮮明例證。此作品最初由愛知三年展委託製作,韋拉斯塔古融入坂本龍一(Ryuichi Sakamoto)的音樂與谷口勝也(Katsuya Taniguchi)的虛擬實境影像,歷經多次修訂,並先後巡展於曼谷、法蘭克福與巴黎等地。本次於臺中展出的同名作品,亦曾以雙頻道隨機投影錄像形式,在國美館舉辦的亞洲藝術雙年展「所有令人屏息的」(2024)中展映。儘管作品透過虛擬實境、音樂與
科技技術編織出介於夢境與現實、生死與宇宙之間的沉浸體驗,《與太陽對話》(VR)最突顯的,仍是上述韋拉斯塔古一以貫之的跨域影像藝術實踐;其中三大核心母題(睡眠、夢境與光)始終交融不分,相互滲透。


©Seunghyuk Park, Courtesy of MMCA

作品分為兩部分:前半段,觀眾於表演空間中央懸掛的雙面銀幕上觀看電影;後半段,則戴上VR頭顯進行沉浸式體驗。前後兩部分皆發生於同一空間,電影與VR的觀眾彼此交疊。銀幕上輪番浮現沉睡的人影,交錯著露台、叢林、集會、燈火、霓虹裝置與太陽等;VR中,觀眾化作漂浮光球,共赴他者之夢。隨著銀幕消融,荒原、大石崩裂、異星洞窟與詭譎石像次第浮現。在黑暗中,太陽般的光球不斷分裂、侵蝕,直至徹底消亡。觀眾則凝聚為光點,於宇宙黑暗中翱翔。從電影至VR,夢的歸屬難以確定:誰在夢誰?沉睡者、夢中夢與清醒的沉思者彼此交織。同時,畫外語聲節奏流轉,穿梭於男女、晝夜、叢林與都會、個體與群眾之間,如喃喃自語,吐露盲眼詩人對光明的畏懼,及珍阿姨努力回想曾與被指控為共產黨員的越南朋友一起看過的電影片名,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由此產生以為自己罹患失智症的焦慮。這些弦外之音,不禁令人聯想到臨終前波米叔叔的低語:他目睹未來城市的當權者以光線揭示人們的過去,使每個人逐一消逝,而他亦在逃亡中消失。語聲與敘述在歷史、記憶與消亡之間迴響,其意義如影隨形。

光與夢的沉浸

那光呢?早在短片《異步:第一束光》(Async - First Light, 2017)中便已初見蹤跡。韋拉斯塔古攜手坂本龍一,將其新專輯《異步》(Async, 2017)的音樂元素融入創作。片中,他將小型攝影機交給親友,捕捉他們各自入睡的片段,甚至包括自己的狗;並利用放映機將光線穿過觀眾後腦,映射在銀幕上,形成一個連續而非同步的視覺序列。音樂將光與睡眠的畫面串聯起來,巧妙呼應人類快速動眼期(REM)睡眠約90分鐘的週期,與一般電影片長相近。透過夢境、波浪、生命與死亡等意象相互交織,揭示電影與夢境之間微妙而深邃的聯繫。到了《與太陽對話》(VR),最決定性的瞬間無疑是兩面銀幕同時投射出耀眼的太陽。作品引領觀眾進入虛擬世界,探索睡眠、夢境、誕生與隱沒,創造出一個唯有太陽的存在,萬物才得以甦醒與生成的空間:陰暗石縫中孤寂的靈魂在太陽的吞噬與炙烤下逐漸流逝,直至顯現到另一邊的光世界。此處,電影回歸至運動的基本元素——光所生成的影像、生命與陰影——成為最原初的感知體驗。電影的本質近似夢境,觀看時暫時消失於自我,成為銀幕上的他者,如同入睡時腦中聲音的消隱。而VR進一步拓展了這種感知體驗,創生出一種混合式存在:觀眾身處於一個由礦物質、象徵與魔幻交織而成的世界,它既非電影,也非夢。在低沉的聲景中漂浮,觀眾沉浸於此,並在離開後無法重返相同場景,如同醒後無法回到同一個夢境。這種沉浸感喚醒了身體對自身的覺知,使觀眾集體地潛入異質的感知世界,從而在電影與夢境之間,生成一種全新的體驗。

在沒有實體世界的《與太陽對話》(VR)中,垂釣睡眠,夢境覆蓋日常,光穿透陰影,時間取代了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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