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無物無我之時,我看見

文字/林銓居

    時光匆匆而過,回想第一次觀看《觀》的彩排和演出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儘管此前我已經看過《醮》和《花神祭》,但是觀看《觀》仍然給我帶來巨大的衝擊和難以比擬的感動。

    《觀》整部舞劇是在景美人權園區創作出來的。在創作剛剛過半之時,林麗珍邀請了一些朋友同好來看彩排。我們坐在肅靜的大禮堂司令台上,三列舊式的辦公椅排排坐。我看到第一幕女舞者從右側出場,徐徐走向從對向朝她走來的舞者,這──到禮堂的中央,短短大約十二米距離,兩位舞者大約走了有五分鐘之久──隨著舞者的姿態,他們的手、指、眼,乃至膝、趾甚至下巴的緩慢細膩的動作,我的心理空間被打開了,我看到自己彷彿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在渴慕、企盼、仰望、追尋、索求一次永生不忘的相遇,彷彿自己也和舞者一樣於遙迢人生路上在找一個前世註定的人;此時,在看似極平靜的舞蹈節奏中,看似兩位舞者甚至不必四眼相看的熟練的排演中,我注意到女舞者的涕淚像絲線一樣慢慢的在她臉頰垂下,隨著她一步步靠近她對向的舞者,她內心的悸動使那無暇用手拭去的涕泗、使那毫不掩飾的鼻水,直垂到她的胸前、到她的腹前。接下來兩位舞者相遇、纏繞、交疊,而有下一幕如婚嫁儀式般的從兩支棕櫚葉下穿透而過的優美劇幕。

    當我們這些觀眾心想,讓我們也為自己一生的渴慕、相遇與大樂而像舞者一樣忘我的、沉靜的、無所掩飾的哭泣一次吧。當我們這樣想的時候,下一場劇幕是兩位舞者隨著大鼓節奏由對峙到衝突的畫面。我們看到兄弟鬩牆、骨肉裂解,看到為了爭奪與妬恨而撕毀盟約、而想毀滅對方。在觀眾席上,我、紫藤廬的周渝、《漢聲雜誌》的奚淞、畫家黃銘昌,我們都哭了,我們握著拳頭、面無表情,像鐵一樣坐著,但是淚水淌在我們臉上;我們這群已經目睹了父兄老死、城邦墮壞、國土危脆、大地污染的半老男人,各自走過了半生來到《觀》的面前,照見了我們漫漫的經歷與紛紛回憶就在舞台的鏡像中。

    是的,當一大片血紅色的布,舖天蓋地的將一切覆蓋之後,我們的心彷彿被熱淚與清溪水洗滌了一次。布幔下面,敗逃者已經消失,留下了勝利者,而他在哭泣。是的,從《醮》、《花神祭》到《觀》,林麗珍打磨了一面又一面的鏡子容我們看見自己:我們的妒恨像地獄之火,我們想要占有、征服,我們呼吸像毒蛇吐出牠的舌信。我們的摧毀力量像餓虎與荒野的狼。我們貪念與無明的心是不能止息的大海。哦不,從《醮》、《花神祭》到《觀》,林麗珍的鏡像中我看見,我的細胞中有蘆花飄揚的種子一般「生生死死隨人願」的自由,我的行止背後有無始劫以來最堅固的誓言,我們曾經有過的大樂與喜悅像滿月與大潮中的珊瑚在產卵,我們有割肉餵鷹的慷慨,我已經體會到人我自他的一體不分,我們已經準備好隨時用自己終將衰微的肉身去滋養大地──這個曾經像母親一般毫無保留地餵養我們、豐饒我們的有情環境。

    夏目漱石說他要寫出一本用虹絲而非井繩所牽動的小說(最後他寫出了經典之作《草枕》),我在《觀》的女舞者那牽絲一般的涕淚中看到了夏目漱石的虹絲之譬喻。二戰期間遭到希特勒政權驅逐而流亡海外的作家褚威格(Stefan Zweig)說「最殘忍的事情莫過於,戰爭本身沒有它自己的對立面」,因此即便他是戰爭的受害者,他也無法因為柏林遭受轟炸而和勝利的人們一起歡呼;我在《觀》的鷹族兄弟骨肉相殘的一幕中,看到了同褚威格一樣的良知與普世價值。林麗珍的作品讓我深深感動並聯想到這些世紀級文學大師的視野,這並不意外,因為林麗珍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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