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坂本龍一
文:地下電影
「電影更具和線性和敘事性。不幸的是,線性結構存在於時間之中;它有開頭、中間和結尾。我不想再回到這種形式。」——已逝大師坂本龍一
時間回溯到 2 年半前,2021 年 7 月《紐約時報》發布了一篇關於坂本龍一的專訪,標題為〈與坂本龍一對話:癌症、自然與時間〉
這時候的坂本龍一,仍在與癌症對抗,而在與死神拉扯的過程中,坂本龍一的創作持續,與日本視覺藝術家暨劇場導演高谷史郎,耗時 4 年合作的舞台劇作品《TIME》,才剛結束了在荷蘭藝術節(Holland Festival)的首演。
這部作品、這場演出,頂著坂本龍一、高谷史郎、舞者田中泯等人的大名,引起不小的熱議與討論,尤其是對於坂本龍一的關注——名聲響徹世界的坂本龍一,生命來到盡頭之際,試圖透過創作討論「時間」。
對於坂本龍一而言,《TIME》的主題是——「堅持時間並不存在,而不是緩緩流逝」,這是延續專輯《異步》(async)對於「非同步」的懷疑討論。
而有什麼介質是比起「夢境」更能辯證「時間」的呢?於是,《TIME》的概念取材自夏目漱石的短篇小說集《夢十夜》的〈第一夜〉。
「做夢的男人癡守亡妻墳墓,完全失去了時間感,直到墳上石頭長出一朵白色百合花,他才意識到已過了一百年」,〈第一夜〉的故事梗概直接碰觸了時間。對於〈第一夜〉坂本龍一回應於《紐約時報》的詮釋是:
「這是我對輪迴的信仰。因為她承諾會在 100 年後回來,就作為一朵花回來了。你知道,我一直想被埋在地下,這樣我的身體就可以成為其他生物的營養。而在夏目漱石的故事中,女人變成了花。真的很美。」
而當代觀眾無須癡守 100 年,坂本龍一逝世後一年,隨著《TIME》回來了,坂本龍一歸返舞台,化作劇作的養分,實踐、承諾自身對輪迴的信仰——坂本龍一變成了旋律,自在幽微地輕響整座歌劇院。
事實上,除了〈第一夜〉之外,《TIME》的文本同時結合莊子〈莊周夢蝶〉與能劇〈邯鄲夢〉,藉由「夢」的交織環扣,成為整齣作品的核心——而採取此種做法的必須性,似乎是為了打破「線性」結構。
正如同本篇開場的引用,坂本龍一嘗試擺脫「開頭、中間和結尾」的習慣規律,事實上,這樣的觀念和已逝法國新浪潮名家尚盧高達不謀而合。
1960 年,高達的首部劇情長片《斷了氣》問世,片中不連貫的跳接(jump cut)就是在破壞所謂的「開頭、中間和結尾」,高達在半個世紀以前衝擊了電影語法,顛覆了傳統類型片的樣貌——《斷了氣》至今仍被視作改變電影史/語言的聖典。
而到了 2022 年,高達在無病無痛的狀態下,選擇前往瑞士以「輔助自殺」(Assisted suicide)的方式離開世界,這種有意識的高度自我主體性的展現,立刻引起世界影壇、知識份子、媒體、評論圈等等,展開關於死亡、自我、影像的相關書寫辯論。
我認為,或許高達的離世,才是他最終的「影像之書」,對高達而言,人的死亡是自由的,就和他的影像一樣,可以是破碎的,可以是政治的,可以是個人的,可以是後設的,可以是無拘無束的。
至於影像的鑰匙可以是 X + 3 = 1;電影也不一定要按照「開始、中間、結尾」的順序排列,沒有人能規範、定義敘事。
在這些隨心所欲之中,就算是死亡,高達仍望見了自由的寬闊無邊,就可以是真理。
無論是坂本龍一還是尚盧高達,都藉由藝術創作從「規範」、「規矩」、「規定」之中,一點一滴地鑿出小洞,最後成為流水,死後仍能流淌於恆變之中。
至於近期,個人在電影這項媒材之中,明確感受「時間」的變動,是蔡明亮的《行者》系列。在這半年之中,《行者》系列的全新兩部作品——《何處》、《無所住》皆已問世。
蔡明亮影像的「慢」,是從定鏡的時間長度中體現;蔡明亮的「慢」,是從不過度剪輯的狀態中發展;蔡明亮的「慢」,是從「觀看的方式」中覺察——蔡明亮不願將目光從己身關愛的「人」移開,這種趨近於「寫生」的關愛在定鏡的穩逸中混合著炙熱,熱衷注視所愛的人與物與事,隔著銀幕,「凝視」(gaze)的概念就立體現形了。
而在看《何處》、《無所住》之時,隨著蔡明亮的「慢」與「凝視」,在這種重複路徑的過程之中,觀者終於看見了時間與自身的關係。
電影院映著《行者》系列,時間慢到頓時不存在——「當什麼事都沒發生,時間就不存在了」,高谷史郎也曾如此闡述時間的概念。
但當觀者於《行者》系列回神之後,又能察覺事物、時間的軌跡變化——時間的同時存在與不存在,是觀看《行者》系列最大的樂趣之一。
而私認為,坂本龍一的《TIME》應該也帶著此種特性,尤其與《行者》系列相同的是,這也是關於身體展演的一部作品。
蔡明亮的《行者》系列,透過李康生的肉軀,緩慢地實踐近乎「苦行」的某種身體展演;坂本龍一的《TIME》則是有田中泯。
以名導貝拉塔爾《都靈之馬》中老馬夫的形象為啟發,坂本龍一尋覓過後,確認了田中泯參與《TIME》的演出。
而我對田中泯的認識,是來自於影像。
去年,《我的完美日常》在坎城進行世界首映,文溫德斯攜著片中演員步上紅毯,除了後來於坎城封帝的役所廣司之外,田中泯也在其中。
雖然田中泯在《我的完美日常》戲份不多(畢竟鏡頭完全聚焦於役所廣司),但田中泯的氣質隔著銀幕仍透了出來,尤其在坎城見過本人,更確信田中泯的魅力獨樹一格。
或許,這種氣質來自於舞蹈。
田中泯於 1966 年學習古典芭蕾與現代舞,至今也近半世紀,隨著年歲累積的底蘊,其身體與氣息不凡,低調、沈穩與內斂。
「我不是在空間中舞蹈,而是舞動整個空間」,就是田中泯實踐舞蹈的美學。
在《TIME》之中,坂本龍一形容田中泯是人類脆弱的象徵——劇中,田中泯的角色想在水中創造一條筆直的路,及時到達彼岸,但他失敗了,他發了瘋,最終死在了水裡。
田中泯是虛幻、是脆弱,是《TIME》的肉身,是坂本龍一哲思的符號——這些藝術家彼此激盪,勾勒出的藝術美學,就在舞台上,好好地讓人們注視。
「我們注視的從來不只是事物本身,我們注視的永遠是事物與我們之間的關係」,而約翰伯格也早已在《觀看的方式》一書中,搖相為我們指引觀看這些藝術家創作的方法。
於是,無論是坂本龍一、尚盧高達還是蔡明亮,這些敏銳的藝術家,途徑了影像、時間,並產生有機對話——不管影像、時間為何物,在創作之中,它是真正得以被感受、被體驗、被討論,甚至於被觀看的藝術
本週五開始連續三天,坂本龍一準備在舞台劇的樂音中還魂——見證時間的存在,又或是不存在。
本文章為歌劇院與地下電影合作
Ryuichi Sakamoto_Photo by Zakkuba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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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 + 高谷史郎 《𝗧𝗜𝗠𝗘》
3/8(五)—3/10(日) 臺中國家歌劇院 大劇院
亞洲首演在臺灣:https://npacntt.tw/n02LRQq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