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暖化時代的物件劇場,天天都是《最後一個星期日》

文/鴻鴻

小時候,你我鉛筆盒內的幾支筆、橡皮擦、尺與各種小物,就能演繹內心小劇場的風暴。來自比利時的兩個戲劇團隊,以默劇、物件、戲偶以及影像,交錯組合出三段似幻疑真的奇妙情景,巧妙地呈現當下全球生活情境的題材:災難威脅下的今日生活。

最後一個星期日》(Dimanche曾以發展中的30分鐘短版Backup獲頒2019年愛丁堡藝穗節的「整體劇場獎」(Total Theater Award──這個指標性獎項特別表彰視覺和肢體的創意。他們將這齣戲定位為「手勢劇場/物件劇場/偶戲」。若對這些名詞感到疑惑,至少我們可以確信:一場演出的主角不止有演員,而且極可能是沒有語言的。

這三種劇場形式都與默劇相關。默劇傳統由來已久,《哈姆雷特》的戲中戲開場的那場默劇,大概是「話劇」中最著名的默劇遺跡。當代默劇的復興與開展,多依賴法國表演宗師賈克.樂寇(Jacques Lecog之功。曾經師賈克.樂寇的作家陳玉慧曾說:「有人曾問過我在樂寇那裡學了什麼?我的回答總是很抽象。學會演繹一張被揉搓並扔掉的紙,或是在油上煎熬的荷包蛋。」正是,「手勢劇場」或「姿態劇場」(Gestural Theatre)迄今沒有恰切的中譯,這個詞來自樂寇,用以延伸或替代傳統「默劇」的概念,從莫努虛金(Ariane Mnouchkine)的「陽光劇團」(Theatre du Soleil)到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的意象劇場,莫不能納入這個系譜中。「偶戲」(Puppet Theatre)則是以各種方式(包括人力或機械)操控擬人化戲偶的戲劇。「物件劇場」(Object Theatre)則是以現成物作為表演主體,或以其本尊身分、或作為象徵替代物而成為戲劇角色,任何物件都可以當作戲偶,呼應了杜象(Henri-Robert-Marcel Duchamp)以降「現成物即是藝術」的現代視覺美學。物件劇場最初可說是偶戲的分支,卻在1980年代後來居上,幾乎要取代並兼併了「偶戲」。

上述幾個取向,已經呈現了當代劇場遠離「話劇」、開疆拓土的野心。最大的功效,在這齣《最後一個星期日》當中運用得淋漓盡致,就是視角的放大、縮小以及自由轉換。區區一具人體,可以變成山巒、道路,讓小汽車在上頭爬行,如大遠景。但幾秒鐘之內,可以變成車中人物,如同中近景。在某些時刻,一雙手又可以化身飄游的水母,宛如特寫。物件作為表現主體的概念,讓劇場力拚電影的自由運鏡,卻又帶有手工的質感與超越現實的想像力,讓劇場的表現能力大增,不論是寫實或抽象、敘事或反敘事。

《最後一個星期日》這齣戲即運用了真人表演、物件、戲偶、以及影像,彼此交錯組合出一幕幕似幻疑真的奇妙情景。合作的兩個比利時團隊,一個(Focus Company係以偶戲/物件劇場見長,夏綠瓦蒂劇團( Chaliwaté Company則擅長默劇/肢體劇場,從兩個方向出發然後相遇,選取了一個非常切合當下全球生活情境的題材:災難威脅下的當代生活。

故事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是三名野外生活報導者:一位主持人、一位攝影師、一位收音師,前往極地報導全球暖化導致的災異;第二部是一個家庭,想要在週日度過一段愜意的時光(這也是原劇名的由來);第三部則是由北極熊、紅鶴、水中生物構成的自然世界。看似不相干的三個世界,卻有了看似偶然、實則命定的交集──三名報導者分別被溶冰、颶風、海嘯吞噬;小北極熊隨裂解的浮冰飄走而與媽媽失散;海鳥撞進人類家屋,成為一頓美食,但即將被颶風和海嘯淹沒的人類卻無福享用。

災難與死亡貫穿全劇,但演出的調性卻是幽默甚至優雅的。這種反差是全劇魅力所在,主要來自令人目不暇給的多變形式:有演員演出的報導者和年輕夫婦,有等身尺寸的戲偶,如老奶奶和北極熊、海鳥,也有各種日常生活物件,還有穿插報導者視角的現實影像,展現出逼真的冰河、海洋、颶風。

除了視覺上的變化,幾段精采的表演更是全劇焦點。比如兩場駕車戲,擁擠的車身內幾隻手忙著握方向盤、拎照明燈、喝水、吃乾糧,是傳統默劇橋段的巧妙轉化。但一段三人、一段兩人的對比,卻平添物是人非的感傷。還有兩場家庭戲,第一段老奶奶聽著歌劇詠歎調,彷彿時間也放慢了,一旁用餐的夫婦變成慢動作,而桌椅和身體也跟著被拉長、扭曲。老奶奶最後拿起唱片,唱片竟然像達利的時鐘般軟化了:一方面我們看到時間的變形,暗示老奶奶的死亡,另一方面,「軟化」也扣合全球暖化的主題。第二場家庭戲則是在風暴中的用餐,夫婦兩人先後被狂風吹走,這段令人血脈賁張的默劇表演,應當會引起興奮與悲涼的複雜感受。

除了演員,幾段操偶也令人印象深刻。老奶奶是人偶,但與兩位真人演員互動全不違和。此外,北極熊和海鳥都有動人的親子戲;水底的游魚也意外地逼真。

全劇在美術視覺上的經營相當細膩而完整。他們表示靈感參考兩位導演: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執導《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與本特.哈默(Bent Hamer,執導《霍頓的鐵道人生》O' Horten)的電影風格,以及格雷戈里.克魯森(Gregory Crewdson)的靜照攝影。克魯森的攝影其實也是取法大衛.林區(David Lynch)的電影及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的畫作,展現平靜生活中的潛在張力與壓力。的確這在家庭主景的畫面上,可以看出精準的參考定位。

《最後一個星期日》具現了物件劇場有別於真人劇場的兩大特質:一是場景與景深變化的自由,一是賦予寫實部分幽默與詩意,以及擅長往超現實與象徵層面延伸。關鍵詞在於「變化」:「在多層意義上,劇場都是一種變形。按照劇場人類學的說法,在情節(行為)的常規模式之中,變形是極其普遍的。這種說法解釋了為什麼摒棄行為模式的模仿,也不會造成劇場藝術的終結。反之,對於變形過程的關注,會導致另一種感知方式的產生:一種不合常規的驚喜感,不斷干擾著認知過程。」這段出自漢斯蒂斯.雷曼(Hans-Thies Lehmann)《後戲劇劇場》(Postdramatic Theatre)的經典論述,恰恰可以說明,為何今日劇場對這種形式趨之若鶩,以及其樂趣所在。

雖然說來複雜,但其實簡單,物件劇場根本就與「兒戲」非常接近:辦家家酒的就地取材,自訂遊戲規則的奇特邏輯。一塊布、幾張紙或一趟二手店之旅、甚至自家的儲藏室,都可以變成物件劇場的靈感來源與各種意想不到的角色。既然可以讓真實世界的瑣物立刻化身成為象徵,所以也更適合處理寓言。同時因為摒除了語言之後,聲響與音樂相形更為重要,若再加上影像、肢體或舞蹈、特技、甚至觀眾互動,這大概就是當前跨領域劇場的主要面貌。

除了作為物件劇場的佼佼代表,《最後一個星期日》來到臺灣,在疫情蔓延全球的現今看這齣描述「自然之力」的戲碼,感受恐怕特別深刻。自然已被人類毀壞,我們無法阻止反撲,只能努力延緩。生命本來就是邁向死亡的過程,只是我們通常會刻意忽視。但唯有正視死亡,我們才能珍惜生存,珍惜我們的每一個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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