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底，義大利導演羅密歐･卡士鐵路奇（Romeo Castellucci）的劇作《兄弟們》（BROS）在荷蘭藝術節巡演，進場時空無一人的舞台，裝置著自動旋轉的機關槍，觀眾被子彈掃射的聲響包圍，無形的恐懼襲來，但這還只是前菜，接著登場的大批穿著員警制服的人，將用各種肢體語言帶來令人無法直視的震撼。

走出劇院之後，你未必能將這樣的體驗拋諸腦後。6月27日，法國一名北非裔17歲少年，在巴黎市郊被攔截盤查時遭警察開槍致死，引發多個城市的暴力抗議事件，縱火焚燒汽車及垃圾桶，法國當局為此提高了主要城市的警戒，馬賽火車站甚至一度關閉；事發兩週後，我坐在巴黎人行道旁的餐廳座位，荷槍實彈的軍警3人一列從面前走去，時不時警備車呼嘯而過，每輛車內都是3－4人一組的戒備部屬，花都充滿肅殺之氣。

但這不是卡士鐵路奇的預言，而是歷史一再的重演。劇場的起源來自儀式、宗教，參與者經歷一趟心靈洗滌，在過程被淨化了、放鬆了、沒有煩惱了，但現代劇場更多時候要觀眾反思生命，從創作者的話語中，去找尋能夠對應的生命經驗；有時候不知所云，有些立即有感，這些體驗不等於是愉悅的，可能是很深刻的痛苦，讓你看清人生現實的某一面，讓我們有所省思。

每年秋冬的遇見巨人系列，定調從經典學習，或用當代的視角重新閱讀經典，隨著歌劇院走過6個完整的營運年，中部地區從表演藝術的處女地，逐漸養成了一批渴望成長的觀眾，我們也看到更多成熟的創作者，不只想說個故事或人生經驗，而是希望丟出議題將觀眾牽連（involve）其中，在當下有所觸及，或在離開劇院後持續反饋、發酵的餘韻。

今年，很多節目都在滿滿的視覺衝擊底下，藏著隱密動機（hidden agenda）發人省思，《鯨之嶋》寄託神話的當代寓言，《臥龍：永遠的彼日》不再是神奇的諸葛亮，而是他的孩子在其陰影下成長，《被遺忘的》是首礦災的安魂曲，《感謝公主》從戲曲經典呼應當代戰爭及家庭，《R＆J and others》從《羅密歐與茱麗葉》小甜心的愛情轉換為當代語境，《波》以與AI對話的新世代藝術視角為雲門創造了新語彙。

有些舞蹈蠻重的，《偽善者／重生進化》難以承受的上半場，將和下半場的輕盈找到平衡；NDT 2的3舞作有著3種不同美感節奏，很機械式、很諷刺、或是黑色幽默的，那些殊異存在我們每個人身上，被劇場重新挖掘出來，人生所不想面對的，劇場也逼著我們去面對；有些音樂蠻甜的，歌劇《灰姑娘》、萊比錫布商大廈管絃樂團，將帶來療癒、昇華的力量。

我們有沒有從經驗裡學會人生？透過劇場來打開你的視野，慢慢調整觀看的角度，接著更深層的去思考，或許能明白，劇場／人生之所以存在是為什麼。

書信，在科技時代下，傳遞訊息的功能近乎被Email、通訊軟體、視訊等方式取代，差不多該被塵封到博物館，成為古物。但透過書信有形的文字、筆跡、紙質等，往往能夠進一步遞送寄件者與收件者之間無形的關係與情感，殘留在字與字的縫隙裡，甚至能感受到（想像的）溫度。

相較於電影、電視、OTT平台等媒介，劇場其實與書信的本質上近了許多，除了「觀看」這個行為，更強調了人與人同在一個現場的必須——於是，信紙也像是另一個現場，接續許多人手上的紋路與餘溫，同時也必須有書寫者與閱信者存在才具備意義。今年臺中國家歌劇院「遇見巨人」系列中，有幾封書信正穿越世代，透過劇場遞送到我們面前。

第一封信，是封家書，也是封情書，來自君臣與父子。

唐美雲、唐文華兩大戲曲天王再度攜手，與傳藝金曲獎最佳導演戴君芳、最佳編劇陳健星一起寫下這封書信，名為《臥龍：永遠的彼日》。傳統戲曲講述「君臣」是個老題材，走入民主時代，替代「君王」的是「人選之人」，過去的忠義價值也可能被視為某種古板與沉痾。作為一齣「當代戲曲」，《臥龍：永遠的彼日》重新想像諸葛亮與劉備間的君臣之義，是「三顧茅廬」的誠心求賢，是知遇之恩也好，或者帶點BL的視角，稍稍溢出這份屬於君臣的感情也行——就算劇情裡沒這樣演、編劇沒這樣寫，有「愛」的視角就會看到「愛」。

同時，編劇陳健星自《光華之君》以來開始反寫人物敘事的榮光，《臥龍：永遠的彼日》寫的是諸葛亮死後的蜀漢，在我們預想的衰亡與傾頹裡，藉其子諸葛瞻的回望，透視了自身的父子關係，也對比了劉備與其子劉禪，甚至更有諸葛瞻與劉禪、諸葛亮與劉備的多重對應。君與臣、父與子，如絲線纏繞，剪不斷理還亂。用這封書信虛構一段三國故事，人物穿透彼此的時空凝視彼此，也與身處這個世代的我們共寫一段歷史，成為某種永恆。

另一種凝結了時間的永恆，出現在第二封信。

這封書信來自一位白色恐怖經歷者老鄭，在戒嚴時期的1950年代，與他的愛人小娟躲藏於基隆山中從事地下政治活動，卻在被逮捕之後背叛愛人、也背叛過去理想，成為苟活的人。一同活下來卻如同死去的這封書信裡，老鄭的身份漸漸被揭開，逼近於真實，也與他的孫女所認識的事實逐漸相異——這是窮劇場與江之翠劇場合作的《感謝公主》其中一條故事線。其取名自南管戲《朱弁》中的曲子，講述身為南宋使臣的朱弁，在被金國囚禁後，與該國公主婚配卻私下以兄妹相稱、無夫妻之實，於宋金議和後，朱弁告別金國、歸返故國，並向公主傾訴感謝。只是，南管曲子多次重啟，彷若未曾唱盡也無法唱完，恰如時代與生命裡的雜訊，嘈嘈嚷嚷地帶出了老鄭這封寫於「事實」之外、曾經不被歷史紀錄的書信。

《感謝公主》中的小娟與公主同為鄭尹真飾演，影射南宋與1950年代的兩個故事有對應關係。但是，不同世代的眾人真能彼此對照？老鄭與朱弁、小娟與公主的祖國分別是何方？另一方面，小娟與公主仿若兩個世代的身體集於一人，從不同源頭而來，似乎也在找尋屬於「臺灣」的表演身體，如同持續探問著：臺灣從何而來？又或者，其本存在，何必苦苦追問？

最後，懸而未解的是不是「臺灣」？

我們其實不斷借取不同世代的敘事與情感，於劇場裡頭跨越時空，問起位處當代的我們，關於這座島嶼的認同，隨著《感謝公主》裡的這封書信，讓問題輾轉遞送，給遺留下來的我們一個提問與回答的可能。這些折射了自我認同，也試著以不同視角重新書寫這座島嶼，更是《鯨之嶋》、《被遺忘的》等作品接續書寫的核心命題——《鯨之嶋》在聲音與形式的探索裡摸索臺灣的形狀、《被遺忘的》從臺灣曾經歷的礦災中描繪出美麗的殘酷。

因為劇場在虛構的場域開放了現實所無力對抗與傳達的種種，如同一張白色信紙，在上頭寫入了文字，就能夠賦予它傳遞、寄託與流傳的功能，並且與「人」共同生成意義。所以，我們終究得繼續書寫、繼續創作、繼續觀看、繼續體會，才有可能繼續填補我們在過去歷史裡尚未看清的自身，並且確立曾經反覆闡述、質疑與覆蓋的「認同」。

送走炎夏，迎來讓人食慾大開的舒爽涼秋。除了朵頤大嚼滿足口腹之慾，歌劇院秋季登場的「遇見巨人」系列，更是臺灣劇迷每年必定收獲的豐盛慶典。向大師與經典致敬的巨人主題，邀請眾多國內外劇場好手，展現看家本領，誠意獻上11道風格別具、滋味一流的獨門珍饈。

卓越技法，巧奪天工，技藝純粹的舞蹈音樂雙天團

首先於巨人系列登場的舞團，是歌劇院熟悉的好朋友：荷蘭舞蹈劇場。這次由年輕優秀的NDT 2帶來歐美三位當紅編舞家的作品，展現NDT 2優美絕頂的高超舞技：在愛德華．克魯格的《集群效應》裡，我們感受舞者們與音樂同步，猶如數學般完美極致的精準肢體；於克莉絲朵．派特《救援的10首二重奏》中，舞者們以10段雙人舞，探究人際關係的各種親密情感，細膩動人的詮釋若即若離的似水溫柔與相互拉扯的衝撞對位；觀眾更可以在納達夫．澤爾納的《睡前故事》發掘舞者怪奇躁動的一面，跟隨具節奏感的音樂，激情陶醉的性感舞動。

當今世上歷史最悠久、人數最多、還曾經與許多音樂教科書上的大師，如莫札特、貝多芬、孟德爾頌、華格納等合作過的世界頂尖天團—萊比錫布商大廈管絃樂團，偕同出身自拉脫維亞的現任總監安德里斯．尼爾森斯，多年後再度踏上寶島。尼爾森斯曾獲得多項葛萊美獎，指揮風格明快俐落、充滿活力。此次將重新演繹華格納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的前奏曲與〈愛與死〉，並挑戰奧地利作曲家布魯克納恢弘雄偉的D小調第九號交響曲。老而彌堅、最具傳奇性的德國交響樂團，與備受國際注目的中生代明星指揮，絕對帶給觀眾不一樣的聽覺饗宴。

自開天闢地初創世，至近代島嶼人物誌，看遍臺灣內外大小事

約莫200萬年前，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造山運動，隆起了我們所在的臺灣島。拾念劇集與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共同演出的《鯨之嶋》，自臺灣新生的地理意象出發，以多元造型的偶打造屬於臺灣的神話故事。透過各種擬人化角色，如黑潮、北回歸線、海底火山，融入南北管、電子樂、饒舌多重混搭的傳統音樂，同時呼應現代社會的真實景況。隨著鯨現鯨落，梳理島嶼起伏的身世寓言。

島上不只有險峻的翠綠山巒，就連住在這兒的人們都經歷一番波折的歷史動盪。窮劇場與江之翠劇場的《感謝公主》，連結南管梨園戲與現代劇場，將宋金使節流離的歷史與黨國壓迫的白色恐怖擺在一起思考，辯證人在各種身分之間的選擇與衝突、忍辱與煎熬。戲曲段子裡的政治犯與近代臺灣史的政治犯，其肉身的囚禁、心靈的困頓有什麼相同與不同之處？為家國還是為自己？是誰的英雄又是誰的叛徒？此一時，彼一時，我們又該如何理解看待時代與人性的拉鋸？

時間繼續走到離我們更近一些，有一群地表以下的勞動者，奉獻自己的生命拚搏，成就臺灣經濟起飛的黃金年代。擅長意象劇場的河床劇團，2021年推出以臺灣80年代礦工悲歌為題的《被遺忘的》，魔幻詩意的風格與精準大器的場面調度，大受好評。除了看作品的「內在」—— 諷刺上層資本家的極致貪婪，也悼念底層人民為愛被迫犧牲妥協——提醒著這些不該被遺忘的人與過去；也要看作品的「外在」，看看導演郭文泰這次要如何打開歌劇院中劇院，將中劇院不同於以往的面貌與絕美呈現給觀眾。

經典換個角度再現，提煉故事的另種醍醐味

唐美雲歌仔戲團繼《冥遊記—帝王之宴》後，再次與國光劇團當家老生唐文華合作，聯手《光華之君》金獎編導陳健星、戴君芳，當然還有「永遠的娘子」許秀年、「人間國寶」小咪與眾家青年演員，以新編歌仔戲《臥龍：永遠的彼日》，重新書寫三國史。有別於傳統京戲將重點擺在三國歷史事件的發展，這次的改寫著重於人物之間的情感：且看雙唐如何詮釋劉備與諸葛孔明，倆人既是君臣、也是知己的動人長情；再從臥龍之子諸葛瞻之眼，探詢父子間隱藏於心，難以言說的情感，藉此細心建構諸葛亮最浪漫熱血的英雄情懷。

兩檔歌劇院自製節目都是耳熟能詳的經典新編。莎士比亞最廣為人知的淒美愛情悲劇《羅密歐與茱麗葉》，如果發生在追求物質享樂、關係過剩且薄弱的現在，是否還能如此兩小無猜、奮不顧身、純粹無暇？兩位臺灣劇場新銳導演吳子敬與陳品蓉翻轉羅茱，召喚出有著當代戀人語境的《R＆J and others》，並且呼應低碳排放量的綠色劇場，思考製作上如何舊物再利用。臺中國家歌劇院也將首度製作法國歌劇，與英國皇家歌劇院合作，集結國內外優秀聲樂家與成軍3年的NTT歌劇合唱團，帶來馬斯內以童話為題材的作品《灰姑娘》。法國導演羅杭．佩利所製作的《灰姑娘》不僅有奇幻華麗的舞台布景，飽滿色調與逗趣浮誇的時尚服裝造型更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原來《灰姑娘》可以長得這麼不一樣。

凝視人性善惡，反轉邏輯思維，發掘與喚醒下一波行動可能呼應

繼2018年的《美國 民主》，義大利導演卡士鐵路奇再度與歌劇院合作共製《兄弟們》。全才型的卡士鐵路奇親身參與舞台、燈光與服裝設計，讓一批素人演員成為執行上級意志的巨大裝置。所有演出者穿著警察制服，透過耳機接收指示，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沒有遲疑與多餘的情感，只有絕對服從。闇黑詭譎的視覺場景，震撼謎樣的聽覺音效，讓觀眾在劇場裡直面罪惡與殘酷，思考法律正當性與體制僵化集權之惡，進而解開冷漠旁觀與共犯結構的束縛。

最愛測試劇院音響極限、作品又總是充滿爆發力與炫光的侯非胥．謝克特現代舞團，首次來到臺中便重磅獻上互文對話的雙舞作《偽善者／重生進化》。編舞作曲一把抓的謝克特，是現今世界舞壇最炙手可熱的編舞家之一。上半場《偽善者》有著粗獷、暴烈與緊張的律動，搭配強烈播送的擊樂，身著英國攝政時期服飾的舞者們猶如懸絲小丑般，被無形的手操弄著，重複詭異非自主意識的動作，諷刺資本主義的貪婪與權力鬥爭的惡意。在致命有毒的《偽善者》之後，迎來的下半場《重生進化》則具有撫慰的力量，以溫柔解讀／解毒人性。如同原舞作名The Fix，這是一帖充滿人性光輝的藥方，試圖療癒疲憊的人心：以柔軟脆弱、富有彈性流轉的能量，引出人與人之間本就存在的和善、同情與彼此關懷的自然連結，平撫且滌淨負面的邪念與暴力。

善惡好壞兼具的人類，已然是這世界的強力主宰，也依循自身需求，創造出滿足自己的科技。然而，這看似單方面的創造，在越來越趨近人性的科技誕生後，人類的支配與高於一切的地位，出現質疑。有沒有一種邏輯演算的想像是從被造者（AI）回看造物者（人類）？雲門50的下半年大作——鄭宗龍《波》，就是透過AI討論未來身體使用的舞作實驗。鄭宗龍與日本多媒體創作者真鍋大度合作，同齡的兩位藝術家出生於1976年：前者與人類這個有機生命體工作，後者則在零與一的無機世界裡悠遊。兩人嘗試結合彼此的強項，以AI科技進行實驗，將舞者們舞動時的身體密碼，從無形的呼吸吐納、有形的肌肉運用到神經傳導的電波，一一分析拆解，擴大跳舞的方式跟可能性，找尋有形與無形的「波」的多元樣貌。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是氣之常也，人亦應之。」總是得趁著入冬前，好好補一補，謙卑地觀察並內化所見所聞、所知所感。歌劇院「遇見巨人」，為你蒐羅世界劇場大師的精彩觀點，陪你一起儲備來年躍起之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