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溫頓．馬沙利斯帶領紐約林肯中心爵士樂團來臺，在致敬艾靈頓公爵125歲冥誕的音樂會上，我聽見小號吹奏出的第一個音，像是從30、40年代的類比收音機裡傳出來一般，有一種熟悉感，乾淨、原始；但隨著鼓的節奏加入，尤其進入即興段落時，所選擇的音色、樂句，又充分表現當代語彙。近百年前的作品，竟能從容悠遊於新舊之間，令我興奮又驚豔。

艾靈頓公爵不說自己的音樂是Jazz，他稱之為「American Music」，並用「beyond category」形容令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音樂。2025年NTT Arts NOVA系列，我想從《之間》談起，這是河床劇團全新的跨國合製，英文劇名用的不是「in between」，而是「blur」，探討因複製和基因工程的進步，人類將遊走科技與道德之間，能夠「起死回生」的模糊狀態。

如果死亡的狀態不單純，就有鬼了！《湖底之鬼》靈感來自《聊齋誌異》，講一個漁夫和水鬼相遇成為好朋友的故事。演出形式介於音樂和戲劇之間，要你閉著眼睛，把五感關閉只剩下聽覺，專心於演員聲音演繹搭配影院級的音響系統，純然享受「聽音樂故事」。

另一個「鬼故事」在男女之間，浪漫芭蕾時期的代表舞劇《吉賽兒》是純真和背叛的故事，從1841年上演至今仍不斷推陳出新；阿喀郎．汗讓古典芭蕾跳出當代感，英國國家芭蕾舞團走進了資產階級壓榨的工廠，貧富懸殊的愛情容易有差錯，終究出現了「變成鬼也不放過你」那一幕。

還有一座工廠在魁北克：機器神╳馬戲工廠，羅伯．勒帕吉上回來時曾提過他的鑽石劇院裡，除了上演歌劇、馬戲、甚至有摔角；摔角是極富「戲劇性」的演出，簡直像八點檔一樣。這次的《砰！》將在真真假假之間，上演激發腎上腺素的一場大秀。

浮世繪是日本江戶時代城市高速經濟成長背景下，描繪享樂生活的畫風，《新世紀浮世繪》則進階到工業、AI時代，擅長自製機械樂器的明和電機，以人機一體的現場搞笑演出令人印象深刻，這次將交融日本傳統祭典元素與賽博龐克（Cyberpunk）風格，在復古（手感）與未來（數位）之間，挑戰音樂的無限可能。

還有在虛與實之間的《自由遊戲—XR身體音樂計畫》、《靈魂》。前者是狠劇場讓觀眾戴上VR頭顯器，在舞台上透過虛擬世界的互動遊戲與影像，觀與演同步的肢體律動成為表演的一部分；後者為來自義大利的fuse*，透過冥想的生理數據，與舞者的動作、劇場裡的即時音像連結，探索魂與靈。

在沒有夢想的躺平年代，可還知道400年前曾有對抗風車巨人的騎士嗎？《日夜顛倒的唐吉訶德》是一款結局註定悲劇的遊戲，演員帶領觀眾在現實和想像之間切換，體驗想成為英雄、想冒險的熱血！布拉瑞揚舞團《我・我們》第二部曲則踏上排灣人生的第二階段，用智慧的腦，體會「我」與「我們」之間的連結。

即興是爵士的靈魂，一名鼓手在台上可以恣意妄為，那9名鼓手、9套鼓呢？史蒂芬妮．雷克舞團《舞動狂響》如將9名鼓手置於奧林帕斯山上，9名舞者從在底下聽聲作動，到最後震耳欲聾的狂歡，在秩序與混亂之間，找到自已的身體，最後無縫協調在一起。

在你與劇場之間，有10扇門，想看什麼呢？

每件創作，都是藝術家與世界對話的片段，亦是我們重新凝視自身的契機。今年NTT Arts NOVA 系列節目，是一場感知、想像擴延的走讀。作品像一道裂縫，我們得以窺見世界內在運作，當物質世界與心智世界作動疊合，真實與虛幻開始交織，光映照出形狀，聲音在韻律中染上色彩。

唐吉訶德是追求理想的隱喻，當理想與現實發生衝突，夢想是否已成癡想？冒險已成愚勇？《日夜顛倒的唐吉訶德》使用AI影像生成技術，吞吐文字、聲音訊號，再創想像，如同機器在做夢。在機器展開的夢裡，我們得以重新冒險。恍惚間，才看見映照現實的寓言。

迷離如穿越生死，fuse*《靈魂》以「無常」、「空性」、「睡眠／夢境」、「糾纏」展開對生死、靈魂與意識邊界的探索。藉由分析、轉化冥想生理數據，舞者在光、聲之間撬開時空，在粒子流轉、肉身運動間創造一部敘述詩，細微而深層。生死或許無法探究、意識仍難被提取，但在這件作品中，萬物初生至消逝之間，我們會洞見自己的生命旅程。

成軍超過30年的「明和電機」演奏風格純真又極富無厘頭的幽默，每次來臺都帶來超乎想像的驚喜。相當期待這次與影像創作團隊江戶未來世Hello Edo！合作的世界首演作品《新世紀浮世繪》，將如何以AI重繪交融賽伯龐克（cyberpunk）風格與日本慶典元素的未來景緻？

《之間》以AR（擴增實境）與動作捕捉技術，搭建起虛實交織之境。《侏儸紀公園》中的複製再生技術為「引子」，猶如DNA複製的起始點一般，橋接起記憶、生命反覆轉錄交織的新時代神話。

所謂「虛擬」實境，也不全然虛擬。科技發展有其物質基礎，肉身賦予感知，依憑現實環境才得以擴增空間。《自由遊戲—XR身體音樂計畫》將邀請觀眾參與演出，一起探索 VR 與劇場語言嶄新可能。

劇場藝術、摔角表演及馬戲特技毫無違和地融合在一個擂台，《砰！》是前所未有的戲劇型態，劇場編導鬼才羅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一如往常突破藝術形式的框架，以這場滑稽、充滿惡趣味的扮裝盛會，精準調度感官與想像。

視覺削弱，聽覺得以拓延想像，《湖底之鬼》在幽暗寬闊的劇場空間中，透過「d&b Soundscape」聲音景觀系統，精準建構3D立體聲音世界，在西方、東方、打擊等各式樂器中，融合電子音樂與人聲，勾勒一幕幕聊齋世界的悲與喜。

薄暮下高牆聳立、隱隱懾人，資本主義巨輪下的鬼魂哀吟悲歌。阿喀郎・汗（Akram Khan）轉化浪漫主義經典芭蕾舞劇《吉賽兒》，作品視覺絕美，馬克．亨德森（Mark Henderson）的燈光洗鍊簡潔、葉錦添的服裝乾淨極簡，時刻間凝煉了舞者踏步與旋轉間的身體意象。古典樂曲與電子音樂佈局間，芭蕾輕盈向上舒張，卡達克舞下向扎根，舞者踏步如低音急板，切分生死離合。

舞點明確，《舞動狂響》是一場生命的慶典，熾熱展現所有真實絢爛的哀愁、憤怒與喜悅，毫無保留。爵士鼓點間，彷彿神馳於咆哮多彩的 20 年代，內在酣暢淋漓。

202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頒給辛頓（Geoffrey E. Hinton）、霍普菲爾德（John J. Hopfield）兩位AI科學家。從此，科學不再是科幻，虛擬化為真實。回看藝術世界，或許我們早已肯認，真正的「真實」超越物質，人類在其中才得完整地認識自己。

在今年Arts NOVA多件以AI影像技術創作的作品中，似乎可以看到，我們心中的未來圖像，或已脫離過往《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中，亞洲未來主義（Asian-Futurim）式的灰暗景象。不變的是，我們仍在尋找靈魂，探尋物質世界如何召喚人類感知。而究竟，人類感知如何可以在AI所創造的新的物質世界中注入新的靈魂？